難以想像的窮

一、「雷冠希」。

仿佛變戲法，十八大之後一夜之間，中國又調回了醜聞四起的狀態。以商業門戶和都市報為主力的市場化媒體，從互聯網上發掘舉報線索，接力展示著貪腐、不公、悲情的指控。

昨天下午，就是在《劉奇葆兼任中宣部部長》大紅喜報的下方，新浪騰訊搜狐網易鳳凰一同帶來了「重慶北碚區委書記雷政富被曝不雅照，官方正核實」的消息。這是由重慶官辦門戶華龍網在14時許發布的通告。

「雷冠希」——在微博論壇上，這個外號可比雷書記更加聞名遐邇。那幾幅表現一男一女性愛場面的視頻截圖兩天來走紅網絡，發布者聲稱男主角正是重慶北碚區委書記雷政富。在經由與雷書記工作照對比後，人們發現兩人體型皆微胖，寬臉，有點禿頭，左嘴唇上都有一顆黑痣，再加上是實名舉報，圍觀者因而紛紛採信，並將其比作當年因大尺度艷照門轟動一時的那位香港男明星。

註冊在香港的人民監督網正是告發者主陣地。這個首頁滿是《女子曬乾爹贈送「連體鈔票禮服」，稱價值20萬元》、《溫州事業單位招聘考9分入面試，官方稱報名人少》、《廣州一城管隊長受賄400萬，稱怕得罪人不敢不收》、《女生被老師帶出吃飯墜亡，校方拒採訪：別沒事找事》之類消息的網站，顯然正是以曝光醜聞為安身立命之道。前天下午，署名記者朱瑞峰發文：「人民監督網近日接到舉報稱：重慶市北碚區委書記雷政富生活腐化，長期包養18歲二奶周小雪(化名)』。爆料人向人民監督網記者提供了雷政富書記在賓館與二奶周小雪性淫亂的視頻。」。

稍後，《重慶北碚區委書記「雷冠希」性淫亂視頻曝光》再推出：「經人民監督網記者調查：2007年農歷大年初一和初三，時任北碚區委副書記、區長的雷政富於在重慶市一賓館與18周歲的二奶周小雪進行性淫亂。周小雪的真實姓名趙紅霞，重慶市開縣趙家鎮人。2012年11月7日，重慶北碚區委書記雷政富接受人民監督網記者採訪時說：『這些都是假的，你們的責任我就不追究了。』」。

朱瑞峰意猶未盡，再加點評：「雷政富書記性愛視頻曝光之後，『雷冠希』的稱號不脛而走。現在，雷書記正忙著闢謠。然黨紀國法，天網恢恢，等待雷書記的，將是什麼呢？」。

人民監督網當然不是合法稿源，但中新網是。傍晚，即使是新華網也參與到對此事求證過程的轉發中：「從20日晚到21日下午，記者多次電話聯系北碚區相關負責人，對方以『不瞭解情況』、『正在忙，稍後聯系』回復記者或未接電話。21日下午3時許，記者撥通雷政富的移動電話。雷政富在瞭解記者身份後直接說：「那些是假的，是造假的。你不要信。」記者又再三向雷政富核實確認，其所指的造假即網上流傳的不雅視頻。雷政富在電話中兩次對中新網記者說：『是假的，你們不要管。』」。

今晨，有更多媒體宣稱自家記者也撥通了雷書記的手機。東方早報說「聽到是『記者』，他就掛斷了電話」，新京報得到「沒有這事」的回應後再想求證，就「已無人接聽」。而門戶編輯們更加重口味，首頁推薦出瀟湘晨報的猛料，並把原標題「網曝重慶某區委書記不雅照」修訂為更加有新聞性的「重慶區委書記不雅照爆料者：還有更完整視頻」。根據這份湖南媒體所言，是新浪微博認證為「資深調查記者」的@紀許光自稱願意就此事提供證據：「網上現在流傳的這個東西，是別人處理過的，因為原本的視頻太過露骨所以必須進行處理。不過我保證流傳的這部分就是從原始視頻裡面截取的。」。

的確，從前天子夜開始，@紀許光就已經和正廳級乾部雷政富耗上了。他抱怨網絡刪帖，聲稱接到「號碼未顯示」的恐嚇電話，更是繼續爆料：「本人從第一線索人處獲悉，雷與情婦趙X霞鬧翻被拍攝淫亂視頻。雷遂動用刑警抓捕該情婦，並關押1個多月。他本人已經接受本記電話採訪。雷稱『淫亂視頻是移花接木」，稱願意和本記者做朋友。十分淡定！」。

「第一線索人」就是朱瑞峰。昨天午後，紀許光繼續宣戰：「重慶市北碚區委書記雷政富被曝曾命令刑偵支隊調查不雅照事件所有知情者...雷政富在接受本博採訪時表現淡定，『我不認識趙X霞，如果真的是那種(情人)關系，我會派人抓她嗎？視頻是移花接木的』...重慶市北碚區委書記雷政富，請你解釋不雅視頻中的『疑似你』的男子，是如何被『移花接木』的？從事調查記者10年，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一種技術可以把『運動』中的畫面『移花接木』的。另，你再說沒有威脅和利誘@朱瑞峰？那麼，11月7日，你在給他的電話里都說了什麼？你北京開KTV的朋友又說了什麼？」。

根據瀟湘晨報的記錄，紀許光是在電話中對記者聲稱：「願意提供一切原始證據給重慶市紀委進行調查，只要是我手上有的都可以給他們(重慶市紀委)拿走...希望他們能盡快聯系我。」確實，在增加一段對「雷政富的弟弟從一個農民變成億萬富翁」的舉報後，他在昨晚發布微博公告——」重慶市紀委辦案人員已經致電本人「，呼籲對原始視頻「進行司法鑒定...允許記者、公民組織參與見證」，並徵詢支持者們的意見：「重慶市紀委的辦案人員電話里邀請本人去重慶，稱承擔我們往返差旅的所有費用。去還是不去？請大家給拿個主意吧！剛放下電話，立刻接到重慶當地媒體同行的電話，告誡我千萬不要輕信。說被本人曝光求證的北碚區委書記雷政富在當地人脈關系盤根錯節，在墊江任職時就曾被舉報，但最終『平安落地』！」。

在所有那些以扒糞報道為己任的各地知名市場化媒體中，南方都市報可能是今天對此事最不上心的一個，僅以邊欄簡訊引用中新網報道的方式刊載。或者，是紀許光的前同事心有餘悸、有苦難言？事實上，在互聯網上富有「良心記者」美譽的紀許光，在業界卻頗有爭議，他微博中類似「如本博超過12小時無更新，則遇險」、「朱瑞峰突然與本人失去聯系」、「隨時歡迎各種報復」的字句，在一些因為其成名作——河南洛陽性奴案報道——後的「個人炒作」而大感失望的同行們看來，難免有「受迫害妄想狂」的嫌疑。



二、偽善

另一個有關「記者失蹤」的指控緣於畢節。

認證為人民網專欄時評人的@龔太宏昨晚21時前宣佈「24小時沒有發微薄，表示被喝茶，親，需要您們的救援」，他是因為自己「急急急尋找爆料『五名流浪兒童死亡』事件者『李元龍』」而感覺有威脅。

李元龍，正是上周末以來令中國輿論集體投向畢節這個偏遠城市的原始動力。他17日上午在凱迪網絡社區發出《五流浪兒為避寒悶死垃圾箱》之帖，迅速引爆網絡，並經由新京報介入發表正式報道而進入更廣大公眾視野。凱迪網編輯部19日特意發表對其訪談，由這位真名上網者講述自己的爆料過程。在回憶了自己「知過青，當過兵，開過車，在畢節日報社(幾乎同時也是貴州都市報特約記者)當過八年記者。2005年，因為寫文章，坐過兩年牢」的經歷後，他更聲稱已遭遇麻煩：「『有關部門』幾次打我電話，說是有人對我的這篇帖子『非常不高興』，叫我立即刪了帖子...有的對我的所作所為表現出『不敢苟同』，甚至說我『想出名』，給政府抹黑，活得『不自在』了。」。

還是@凱迪網絡的官方賬號，昨天下午16時許率先發出「李元龍是不是被有關部門請去喝茶了」的疑問，並廣獲其支持者助陣。今晨最新網絡消息到來，稱李已在昨天中午被「有關部門」送往貴陽龍洞堡國際機場，開始「被旅游」——這一點尚未經當地官方或者媒體報道證實，當然，也可能永遠不會證實。

但貴州都市報確實是被李元龍說中了。在全國聚光燈都轉向本省的當口，這家媒體以20日、22日接連發表《貴陽兒保中心街頭搜救流浪兒童》和《一個都不能少，貴陽市教育局要求加強對學生的監管，杜絕輟學、失學現象發生》的方式生存，甚至，當競爭對手黔中早報都能在21日頭版導讀《畢節5男童死亡事件相關人員被處理》的時候，這份貴州省委機關報子報都一言不發。

貴州媒體人，乃至貴州官員，一定也有委屈。雖然有一些評論者強調此樁慘劇第一責任人是其家長，比如人民日報今晨即刊王雲娜之《畢節五童之死，家庭責任莫忽視》，寫明「當然不應該做『胡不食肉糜』式的輕佻評判，然而，這並不意味著貧困家庭、外出打工者家庭就可以在養護孩子上『大撒把』」，更有言辭激烈的網絡發言者指這些多子家庭本就違背計劃生育政策，屬於咎由自取。但更多人是不同意的，@彭遠文即言：「我真是對那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特別不忿。人家做父親的，去深圳撿垃圾，除了生活全部都寄回家，連過年都不回去，還要怎樣？人家做伯父的，幫忙照看那麼多孩子，也出去找了，也報警了，還要怎樣？要怎樣才算盡力？才叫負責任？都是一群什麼樣的偽善人啊。」。

鄢烈山之拷問更是得到網易騰訊助推，即「其實他們的父母已經是成年流浪者了」：「這些『留守兒童』為什麼不能跟隨父母成長而淪落街頭？因為他們的父母到城市打工，也是居無定所的流浪者。今年在這個城市，明年還不知到哪裡去！在城市裡，有的住建築工地的工棚，有的給人家搞裝修夜晚住在工地上；有的住工廠大宿舍；即便在某個城市呆數年，也很難成為市民。於是，在新社會條件下，出現了不同於舊社會的『妻離子散』」。文末的憤怒更是要沖出屏幕：「社會財富分配的不均，由出生地帶來『胎記』般的不公，被硬生生割裂的人倫與親情，以及由教育資源分配失衡而形成的社會階層固化，我們還要容忍多少年？有沒有時間表？」。

的確，在那些破敗程度與垃圾箱也並無多大區別的男童家境面前，不論是抱怨家長疏於監護，還是斥責官員失於監管，都顯得偽善。根子還是一個字，窮。

「家徒四壁」——搜狐今晨正以新聞首頁主圖的方式展現這讓人不忍多看的場景，並在《還原5流浪少年最後時光：搶小販食物充飢》中引用來自中國青年網的稿件：「『孃孃，快點整碗土豆給我吃，我太餓了！』下午四點左右，一個孩子出現在賣土豆的流動小攤前，向女攤主央求道。等不及對方盛，他用竹簽急急地在滾燙的油鍋里戳土豆往嘴裡塞，一口氣吃了四五個小土豆。接著，小孩發現了貨攤上的火腿腸，抓了一根，跑了。」。

下麵一段更像是對包括來訪記者在內的城市民眾的集體白眼：「在畢節市，這也成了坊間熱議的話題。事發地不遠處一間小飯店內，有酒客高聲談論此事，也有外地人向老闆娘打聽情況。老闆娘一直冷著臉，半天才插一句，『聽說你們大城市連流浪狗都不會死，我們這死的可是娃兒』。」。

是，搜狐編輯用「難以想像的窮」來概括自己的感受，因為看到了東方早報在《貴州流浪五童的最後一年》里帶來的細節——「吃飯是稀飯和鹽巴，死後被垃圾車拖走」。騰訊則向網民展示最後24小時里「踢球熱身取暖」的過程，是城市信報記者翻山越嶺，來到了5個男孩的家鄉擦槍岩村，一探究竟。

在用「畢節5男孩曾稱挨餓也不去民政局」的標題上方，鳳凰網今晨首頁專題《如何溫暖畢節孩子》已經一網打盡：「捫心自問，沒人能對悲劇置身事外，人人都在祈求原諒。」。

請胡錫進來總結吧。環球時報社評《扶貧濟困需再加碼，也需方式更新》正是對其昨日微博的擴展：「畢節5名兒童慘死垃圾箱一下子抓住輿論，形成十八大後基層民生層面的第一個密集關註點。畢節嚴肅處理8名相關官員又引起另一番是否『處理得當』的爭論，顯示了觸及敏感事件時輿論的分歧。國家的政治路線得到進一步鞏固，但讓民生層面灑滿溫暖卻很難。可以預見，基層的各種民生事件或醜聞將會不斷冒出來」。

雖然沒將「作為大政府，中國政府必須承擔起這個無限責任」那句話寫上紙面，但這篇文章還是聲明：「最貧困人群生活改善帶給全民的鼓舞，是用國家成就的大數據無法取代的。中國的減貧成績受到聯合國的高度贊揚，但這同媒體揭出的生動貧困例子不能沖抵。加大面向最貧困人群的民生投入是中國政府新時期施政的必由選擇。」。

不過，這份人民日報子報也不忘順路打擊一下捶胸頓足者：「通過比賽批判國家的體制是多麼糟糕表達自己的憤怒和正義感時，這是極低質量的反思。甚至可以說，這不是反思，更像是困惑。」。

三、受得了

胡錫進另一段微博為他在昨天贏得更多轉發和贊賞：「希望任建宇案在互聯網時代產生判例的長遠影響，終結『因言獲罪』的政治和文化傳統。不涉及侵權和無任何實際行動的政治性言論和言論傳播應獲得絕對不被治罪的權利，換句話說，如果『刪貼』還不得不維持一段的話，那麼各種『因帖治罪』應徹底結束了。這應是通往更高言論自由的一個關鍵性台階。」。

華商報今天接力，以「只是行使公民權利我從未後悔」為題帶來了對任建宇的最新訪談，搜狐鳳凰取其間有關「因相信寫悔過書能減刑被騙，反被視為認罪證據」的指控情節作為首頁標題，新浪更是要抓住他在自家新註冊@任建宇305之微博賬號的有利條件，加推訪談記錄《這是每個人的悲劇》。

不過，就在這組標題的上方，編輯們又帶來了新的勞教事例，即《蘭州稱遣返探子母親系執行前年勞教》以及律師作者在新京報上的呵斥——「如此隨便」。而另一農婦雖然不是被勞教，但卻因為「情節離奇」而獲得這份北京報紙頭版導讀待遇，也同樣更加被各門戶重點推薦：「在9月份雲南彞良地震期間，當地農婦梁永蘭跪訪視察途中的溫家寶總理反映徵地問題。11月19日，梁永蘭被當地警方以涉嫌擾亂公共秩序為名行政拘留7日，隨後於20日被提前釋放。」。

此等情勢，再有人民日報昨天那篇黨報評大學生村官被勞教的《制度供給應跟上時代腳步》，騰訊足以在今晨喊出「廢除勞教，中國受得了」的聲音了。這是要說服那些擔心「現行勞教制度一旦廢除，數萬被勞教人員涌入社會，是否會造成社會的不穩定」的民眾，向勞教制度的高牆再作沖擊：「勞教只針對輕度違法行為，這決定了被勞教者難有『大惡人』；廢除勞教制度是以更合理的法律取代，不是放任違法行為不管；社區服務令：同樣是用勞動來代替刑罰，但卻成為世界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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